今天我起的很早。当拂晓的微光尚未完全驱散夜色,我便开始收拾房间,将要带走的东西一件一件地装进背包。父母尚在沉睡,整个屋子浸在未醒的安宁中,只有背包在寂静中逐渐饱满,独自迎接远方的晨光。
正当我拉上背包时,余光不经意的瞟到了书架最下层、夹在大大小小课本间的《园艺全书》。我将它从书架上抽出,指尖感受的是熟悉的粗糙触感。即使封面褪色,也依旧能嗅到后院泥土的气息——毕竟这本缠着村里人从城里带回来的书,曾陪我度过无数个照料花苗的日夜。我将它拿在手中,犹豫了几秒,最终还是将它塞进了背包的夹层。
“也许,北方的窗台上,也能养一小盆冰百合?”我遐想着……
书架旁挂着日历,上面用红笔划去了过去日期,并在1981年8月26日的位置留下了一个醒目的圈。今天是开学前的第5天,亦是出发的日子。
收拾完毕。正当我奋力拉上背包时,妈妈的声音在门口响起。
“小秋,再带件外套吧?”妈妈不知什么时候醒了,捧着一件外套递给了我,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。“这是我和你爸亲手织的,北边比这里冷……”
“我带的衣服够多了。”我转过头,下意识地拒绝。诚然,我带的衣物的确绰绰有余,现在衣柜里仅剩我穿不下的旧衣了。
她抱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,是我没见过的新衣,是这些天赶工编织浆洗晾晒的。最近他们为马修的病起早贪黑,真不知道从哪抽空为我做的这么一件外套。
母亲愣了一下,低头盯着大衣,声音越来越轻:“就带上吧,外面买不到这么好的,穿上带走也行……”
想到这是父母的一番好心,我也就不再好推辞。“谢谢妈。”我转过身,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。
接过她手里的衣服,触感柔软,带着皂角的香味。背包早已塞得严丝合缝,再无立锥之地。我不得不将它彻底打开,像个解谜者般,对着里面满满当当的内容物重新规划。书本被立起,衣物被压得更扁,零碎的小物件见缝插针地填进缝隙……经过一番苛刻的空间重组,终于在几件衣服的夹缝中,精打细算地开辟出一个恰好能容纳这件外套的凹槽。我小心翼翼地、像嵌入拼图般,将它严丝合缝地安放了进去。
收拾完毕,窗外已泛起了白光,我背提起背包,走出房间。
弟弟马修就住在隔壁,我轻声走了进去。发烧让这只可怜的小兔奄奄一息。
“马修乖,”见马修醒了,我在他的床边蹲下,轻声说道,“乖乖吃药,快点好起来。等姐回来,给你讲大学里的故事。”
他看向我,虚弱地“嗯“了一声。
我摸了摸他的头,站起身,走出房间,将门虚掩,背起包,径直走到大厅。父亲站在门口,向我微微点头。
“我走啦!”我笑着上前,拍了拍他的手臂,离开了家。
清晓的薄雪将通向村外的137级石阶略微润湿,同时也裹住了硫磺刺鼻的涩意,一缕从后院飘来的花香趁机悄然浮现。我回头,远远望着花圃,各色的花伴随着氤氲的雪雾揉成一片朦胧的色块,像极了书中的印象派画作。而父亲的身影还在门口,凝成了一个灰色的点,我没有再看,抬手挥了一下,权作最后的道别,继续向下走去。
“67、68、69…”我专注地数着石阶,一级级向下走去。
“瑞秋——!瑞秋——!”身后,母亲的呼唤声穿透薄薄的雾,由远及近。我停步回头,只见她正匆匆踏过阶上的薄雪,朝我小跑而来,气息微促。
“这就走了么?不等等雪停……”话音未落,她已看清我去意已决的神情。未再多言,她只是从怀里掏出用硫酸纸包裹的玉米面包,塞进我手里:“带着路上吃…”
那包裹还带着烤箱的余温。我点了点头,取下背包,将这温暖安放在了另一边放水杯的深槽里。
推辞无果,母亲执意送我到村口。我们并肩走着,一路无言。唯有积雪被踩实的沙沙声响,以及初晨的几声鸟鸣。
(回忆)
“妈妈,外面的景色好漂亮,我想去看看!到时候我回来,给村里拍纪录片!”
那是多久以前的声音了?清脆、热切,充满了不谙世事的渴望。小小的我,看完游客拍摄的风景照,兴奋地拽着妈妈的围裙,指着村口这条通向山口的路,眼睛亮得像冬夜的北极星。那时的“外面”,是童话书里的插画,是冒险故事的开端,是笼中鸟对天空的纯粹向往。
“小秋啊,外面有什么好,在村里不也很安稳嘛。”
这样的话并没有阻止我向往村外的决心,我凭借着自己的努力考上了这里最好的高中,最终以优异的成绩申请进入北边的法律系。录取通知书抵达的那一天,村子里飘着的硫磺味似乎都淡了许多,父亲紧锁的眉头也舒展了片刻,虽然那笑容很快又被对未来的忧虑所覆盖。他沉默良久,没有阻拦,只是最后跟我说:“那……去吧,照顾好自己……这是爸爸唯一的要求。”
(回忆结束)
从硫石村去往北方的唯一途径是先前往小镇,再从小镇坐火车出发。今年气候反常,深秋便早早开始下雪,通往镇里的巴士已然停运,所以徒步成了唯一的选择。
村口,母亲静立在我身旁。看着母亲眼角的血丝和脸颊上依稀可见的皱纹,不禁有些心酸——眼前的面容,已渐渐与我记忆中鲜亮的母亲错开了轮廓,仿佛那个曾经的年轻身影,被岁月刻成了陌生的拓本,只留下满地斑驳。她肩头压着半生风雪,将岁月熬成温热的灯油,暖了屋檐下的每一个人。可在那灯里,究竟有没有一星火花,是独为她自己而燃?
空气里弥漫的硫磺味,此刻闻来格外刺鼻。它像无形的桎梏,预示着一种命运:终其一生,囿于这方被硫磺浸染的土地,如同被灶台和岁月磨平的母亲。我厌恶这种束缚,想要逃离。
“别一辈子都围着男人孩子转,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。”
这是我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,语气中略带生气,但是更多的则是惋惜。
母亲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,眼中翻涌起复杂的情绪——惊讶、愕然以及一丝被触及深处的震动。她的嘴唇动了动,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,只是用力的点了点头,泪水无声地滑落。她抬手,不是阻拦,而是轻轻地、带着无限眷恋地,最后替我拂了一下其实并不存在于肩头的灰尘。
我转身,踏上离途。
我没有回头。雪渐渐下得大了,朔风夹杂着雪花扑向我的后颈,很凉,让我不由得缩紧了脖子。
我不再回头。踏碎霜枝清透,空谷回声长悠。越过重重山丘,静听白雪独奏。跋涉不停、前路未休,看着晨光逐渐化作漫漫白昼……
“呼…”沉重的呼吸凝成白雾,消散在风中。虽然在我家还没买车时和父亲走过这条路去镇上送货,但这次背着这个笨重的背包、加之漫天飘洒的雪,让一切都变得更加困难。
半程已过,太阳升到了山腰,雪也渐小了。只要下午能按时抵达火车站,赶上北行的列车,计划便算分毫不差。
前方是一段下坡路,融化的雪水将倾斜的路面变得湿滑。我面朝土坡,伸出脚小心地试探,尝试在冰面上找到稳固的落点,慢慢向下挪动。然而,就在我全神贯注地移动左脚寻找下一个落脚点时,右脚踩着的雪壳毫无征兆的滑动了——“啊!”惊呼声脱口而出,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摔倒,重重地砸在冰冷的雪泥混合物上,顺着斜坡滑到了坡底。手肘和膝盖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。
我挣扎着想站起来,但膝盖的疼痛让我使不上劲。没办法,只能先坐在地上歇息。
初步目测后并无大碍,只有手臂和膝盖有擦伤,至少没有骨折的迹象,但是能否赶上最后一趟向北的列车已然成了悬念。
“这就是‘出师未捷身先死’吗?”我苦笑着自嘲,“会不会突然天降救星,把我带进城去?”
但念头刚起就被自己掐灭:“别做梦了,这荒郊野岭的地方,怎么可能会正好有人经过!”
休息了一段时间,我深吸一口气,勉强的支起身,蹒跚地继续赶路。
一个人背着沉重的包本就行动不便,摔伤后更是雪上加霜。每一步挪动都牵扯着伤处的锐痛,两分钟过去了,即使是拼尽全力也才勉强挪动了五十米,龟速般的行进令人心急如焚。
“怎么办,这样下去根本赶不上火车。”
我继续前挪,膝盖支撑着沉重的身子、顶着沉重的背包、装着沉重的行李。终于,膝盖处爆开的剧痛猛地抽空了所有支撑,我重重地栽了下去,整个人跪倒在积雪里。我艰难地翻过身,看着右膝,因为没有及时处理,与左腿相比肿了一大圈。
“啊…这下是彻底没辙了。”绝望像冰冷的雪水,浸透了全身,由内而外的寒冷让我控制不住地战栗。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、积雪覆盖的山路上,受伤的我做不到任何事。巨大的无助感将我吞噬。我徒劳地试图移动伤腿,却只换来一阵钻心的抽痛。视线开始模糊,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昏迷的前兆。
……
“……或许我就应该听父母的?向往外面的世界难道本就是一个错误?”
…………
在恍惚中,一阵轻微的震动声吸引了我的注意——这是独属于兔虎混血兽的警觉。我努力辨认声音的由来,只发觉声音越来越大。
“是车吗?”我努力聚焦涣散的视线,看向我摔下来的山坡,没多久,一道白影果真从那里显现,向这边驶来。
我没有力气去思考,看着慢慢靠近的白影,不受控制的倒了下去……
我看到天空出现了一点澄澈,不再有雪花飘落在我的脸颊,“雪…停了吗?“
我慢慢合上了眼。
…………………
……恍惚中我听到了车门打开的声音,接着是踏雪声,然后我感觉到有人用温热的掌心捧住了我冰凉的脸,让我感受到了这片冰冷雪地里唯一的暖源。
我努力睁开眼,模糊的看到是一位女士,她的毛发是温暖明亮的姜黄色,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芒。耳鸣伴随着疼痛,我没怎么听清她在说什么。我只看到她的嘴一张一合,声音却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、嗡嗡作响的毛玻璃传来,断断续续,模糊不清。
“你还好吗?!…怎么了!醒…”
我努力想抬起手,指向肿胀的右膝,却只是手指微微抽搐了一下。视线开始摇晃、发暗,她的脸孔在视野里晃动、重叠。
“撑住!看着我!”她的声音提高了些,穿透了部分耳鸣。她迅速移开捧着我的手,快速地扫视我的全身,瞬间锁定了右膝那触目惊心的肿胀。
……踏雪声…那位女士返回了车里…接着是翻找声…塑料扣被打开,金属物品碰撞发出轻微的脆响…
她回到了我身边,拿出了一罐银色瓶体的喷雾。
“你膝盖伤得很重,我先帮你处理一下。”她一边解释,一边摇动罐体。“这是强效冷却镇痛喷雾,能快速缓解疼痛和炎症,野外应急用的。”
她将喷雾对准我肿胀的膝盖,保持一定距离,“呲呲呲”地喷了几下。
一股冰凉的喷流精准地覆盖在肿胀的区域。那感觉最开始是刺骨的、灼烧般的冰凉,但紧接着,那冰凉仿佛化作无数细小的冰针,穿透灼热的痛楚,刺进膝盖的深处,火辣辣的痛感渐渐减弱。意识像退潮后显露的礁石,我稍微清醒了一些。
见我稍有好转,她返回车内,提着一个大保温瓶走来,将我扶起,拧开瓶盖,往杯盖里倒了些还冒着热气的深棕色液体,递到我手中。液体蒸腾出的热气带着一股极其浓烈的辛香气息,混合着木质苦涩。仅仅是闻着,喉咙就感觉有些发紧。
我抿了一小口,“好辣、好苦…”独特的刺激感从舌尖迸发,顺着喉咙一路而下,而辛辣与苦涩的气团直冲我的头顶,呛得我咳嗽起来,眼泪都差点被逼出来。
“这是姜和肉桂煮的汤。”那位女士一边看着我滑稽的样子,一边说道,“喝了可以驱寒。”
我低头看着杯盖里那深不见底的“良药”,回味着口腔里那挥之不去的难忘滋味。虽然心里不情愿,但着实感受到了一份暖意。我深吸一口气,屏住呼吸,像完成一项艰巨任务般,再次将杯盖凑到嘴边,带着视死如归的表情,猛地灌下了一大口。但这一次,除了那难以忍受的味道,我也更清晰地感受到了那股炽热的力量,从胃部开始向四肢扩散,冰冷的指尖似乎真的开始有了点知觉,被寒意浸透的骨髓深处,也仿佛有细微的火星渐渐燃起。
我一边抿着这杯辛辣的液体,一边打量着这位救命恩人。她有着乌黑的头发、姜黄色的毛,还有透露着敏锐但也不失温柔的深棕色眼睛,耳朵是典型的土猎犬特征,竖立着,微微前倾。
她注意到了我在看她,“感觉好些了吗?”她问道,声音平和,像冬日里一块被阳光晒暖的岩石。
“嗯,好多了,谢谢您。”我点点头,声音变得更加清晰有力。
“能试着动动脚吗?膝盖感觉怎么样?”她接过我喝空的杯盖,目光落回我肿胀的右膝。
我小心点活动了一下右脚,感觉并无大碍。至于膝盖,那层强效喷雾带来的冰冷麻木依然厚重地覆盖着,只剩下一点不易察觉的疼痛。
“能动…膝盖好多了。”
“那就好,”她如释重负般的叹了口气,“你怎么一个人倒在这里?”
“刚摔的。”我指向身后百米远的大斜坡,语气里带着一丝尴尬。
“你从哪儿来?要去哪儿?”
说到这儿我才反应过来,我还要赶下午的火车!但是现在看来已成无限泡影了吧。
“硫石村。我要去镇上,”我的声音里带着遗憾,“要赶下午的火车。”
“镇上?”她显得有些意外,硫石村一直以来隐居避世,如今一个来自那的女孩孤身一人前去镇上赶火车,着实少见。
她看了看手表,低头沉思了几秒,随后抬起头,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。
“还来得及。”她的语气笃定。
“等等…您要送我去镇上?”我惊讶的抬起头,和她温暖的目光对上。
“嗯哼,反正顺路。”她弯下腰,向我伸出手,“能试着站起来吗?”
我扶住她的手臂,将身子拉起,靠着左腿站了起来。预想中的剧烈疼痛并没有出现,只有微微的麻木感。
“很好,”她带着柔和的微笑,“接下来目标是我的车。”她示意了一下停在十米远的白色越野车——正是我之前看到的“白影”。
“能走吗?还是需要我背?”
“我能走!”我立刻拒绝,自尊心和那份不愿示弱的倔强占了上风。赶火车的希望重新燃起,不适似乎也退让了几分。我扶着她的手臂尝试迈出第一步,左脚前挪,受伤的右脚拖着跟上,几乎是在跳着走,十米的距离显得如此漫长。
终于跳到车边,她拉开了副驾驶的门,让我坐了进去,随即返回雪地,将背包捡起,塞入了后备箱。
“那我们出发啦!”她笑着,踩动了油门。
“外面的世界也不全是危险嘛。”我靠在车座上,感叹着这莫大的幸运。
引擎轻鸣,我们向前驶去。
车外风尘仆仆,车内却十分整洁。即使是没人坐的位置也被主人擦拭得一尘不染。副驾驶的储物箱中整齐码放着地理书籍,有几本还是外文原版。目光移向车前,那里摆着一个小相框,展示着三人的合照——照片里,这位女士站在右侧,左侧是一只高大的土猎犬,两人中间还依偎着一只毛茸茸的小土猎。这温馨的画面,想必就是她的家人了。
“啊,聊了这么久还没自我介绍呢。”那位女士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侧过头,“我叫樊星柔。”
樊星柔?!我心头一震——这个名字我曾在地理课上听到过,是位年轻、享誉全国的地质学家。
“我…我是瑞秋,”我的声音都带着微颤,“您……您真的是那位樊教授?”
她似乎对我的反应并不意外,反而爽朗地笑了:“‘教授’听着太严肃了,叫我樊星柔就行。”
我的目光不自觉地又飘向车前那张温馨的照片。
“樊星柔女士……”我努力适应这个称呼,“照片里……是您的家人吗?那只小土猎真可爱。”
她的笑容柔和下来,轻声说道:“是啊,那是我的孩子——迈特罗。”她语气带着宠溺,“曾经我的丈夫跟我一样是地质学家,而迈特罗嘛,”她顿了顿,“是个‘小摄影师’。走到哪儿拍到哪儿,总想把一切都装进相机里。”
“真好啊……”我由衷的感叹道。原来享誉全国的学者,生活中也是如此平凡。我回味着她话语里的温情,再次看向那张照片,忽然捕捉到一个微妙的用词——她说的是“曾经”。
“那您的丈夫现在是在……”我顺着话头下意识地开口询问,目光触及樊星柔在提到丈夫时掠过的一丝黯淡眼神,心猛地一沉。结合地质学家的身份,我大概猜到了。
空气像是凝固般停滞了几秒。
“啊…抱歉…”我低下头,为自己的冒失提问感到懊悔。窥探到他人深藏的伤痛,这滋味并不好受。
“这没什么,“她几乎是立刻接话,“迈特罗出生后,像以前那样长时间待在野外就不现实了,只能由他出远门工作。三年前,他在探查时失踪,搜救队找了两个月,只找到一些散落的勘探设备,至今生死未卜……”她平静的吓人,但是语气里仍带着一丝难以捕捉的忧郁。
“瑞秋,”她自然地转换了话题,语气里带着关切,“去镇上赶火车,是要往北边去?”
“嗯。”我小声回应,手指下意识地摸索着安全带粗糙的边缘,“去北方的大学,读法律系。”
“法律系?”她用赞许的眼神看了我一眼,“厉害啊。从硫石村考出去的。”她的语气里没有居高临下,只有纯粹的肯定。
“其实…我也和你一样。出生在乡下,也是靠着自己考出来的。”
我惊讶地转过头,看着她的侧脸——阳光正毫无保留地穿透云层倾泻而下,为她的脸颊镀上了一层金辉。
“那时候,家里人都说外面的世界不适合女孩子,劝我留在村里。但是…”
她停顿了一下,仿佛在回忆那个遥远的年代:“我也像你一样,带着行李,带着家人的担忧离开了。记得那天,我的母亲站在村口,直到看不见我才转身回家。“
没想到眼前这位成就斐然的学者,起点竟与我如此相似。那离别的画面在我的脑海中清晰起来——一个年轻的樊星柔,或许也穿着父母日夜为她编织缝补的衣服,或许也背着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行囊。而她的母亲,或许也固执地跟着她走到村口,或许也注视着她,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蜿蜒小路的尽头?这跨越时空的离别场景,像在复写纸上留下的字迹,惊人地相似。原来那份深沉的眷恋与不舍,并非硫石村独有,也并非只笼罩在我心头。它竟是这样一种普遍而又深沉的底色,是无数个像我和她这样的“离巢鸟”起飞时,身后必然牵扯的、带着泥土与泪痕的绳索。
“您认为这样真的值得吗?”我低下头,问樊星柔的同时也问着自己,“刚才摔倒在雪地里,疼得动不了的时候……那一刻我真的后悔了。我在想,也许父母说的对,外面的世界太危险了,我是不是真的该留在村里……”
樊星柔沉思了片刻,望向车窗外飞驰的山丘。在光影交错中,她的侧影显得深邃,仿佛在回溯漫长时光里所有的相遇、离别与跋涉。
她转回视线,目光沉静地落在我脸上。
“值得。”
那两个字清晰、笃定,像一颗石子投入心湖,打破了车厢内凝滞的空气。
“瑞秋,非常值得。”她转过头,直视着我,没有一丝犹疑。“离开熟悉的地方,踏上未知的路,这无疑充满着痛苦与狼狈——就像你今天在雪地里的挣扎,就像我曾经在无数荒野中经历的困顿。但正是这些,最终会淬炼成你骨子里的韧性和眼里的光。故步自封固然安稳,却也意味着永远无法丈量这个世界的辽阔,永远无法真正站在你内心向往的顶峰,亲眼看看那里的景色。这份探索的勇气,这份追逐未知的决心,无论付出什么代价,都值得。”
“当然,你的父母没错,外面的世界确实危险,无论是人还是物。我和我的丈夫第一次去图尔米兰沙漠,不幸迷失了方向。放眼望去,四周只有死寂的沙丘,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。”她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淡然。
“那后来呢?”我问道,想象着无边沙海中的恐惧。
“最后,是靠着头顶亘古不变的北极星,才寻回方向,一步步走回了营地。”
她的目光坚定:“瑞秋,外面的世界更大更复杂,它像那片沙漠一样,可能让你迷失方向,让你感到孤独和害怕。但也正是因为这样,才更要勇敢地去探索。就像当年的我一样。因为总有像北极星一样的东西,能指引你找到出路——也许是你的目标,你的热爱,或者仅仅是内心那份不甘于困守的勇气。“
她的话像一块燧石猝然擦过我的心壁,迸溅的火星引燃了积压的硫磺,在灵魂深处腾起了幽蓝的火焰。那火焰无声燃烧,驱散了雪地里的冰冷绝望,也烧融了心底最后一丝犹豫的薄冰。她眼中的坚定,她话语里的力量,消除了我对未来的恐惧。
车窗外,覆盖着薄雪的山峦飞速向后退去,阳光刺破云层,在地上投下大片大片流动的金斑。
“快到啦。”樊星柔说道。我看向前方,远处簇拥着一片由灰白墙体和红瓦屋顶构成的聚落。它们不再是硫石村低矮的木石小屋,而是方方正正、拔地而起的楼房。
更远处,是火车站那略显陈旧的站房,它像一块沉默的界碑,矗立在这里与广阔天地的交界处。
樊星柔熟练地停在火车站前。
“真的…赶上了!”我喃喃道,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和尘埃落定的释然。像是经历了一场宏大逼真、不可思议的梦。
火车站沙哑的广播响起:“中央大厅的旅客请注意。经停伊兹玛哈平原、_____和_____的3:50次列车,现已开始登车。”
我迫不及待地推门,想要下车,但膝盖发出的钝痛提醒了我注意动作的幅度。
“别急,还有时间。”她看穿了我的心思,声音带着安抚的暖意。
她利落地推门下车,绕到后面打开后备箱,将背包提到我的面前。
我扶着车门站了起来。虽然右膝还有些痛,但在喷雾和高涨的情绪下,已能支撑我站立。我深吸了口带着煤烟味的空气,感受着双脚重新踏在大地上的踏实感。
“谢谢您,樊星柔女士。”我郑重地看向她,心中充满了感激,“不只是谢谢您送我来,更谢谢您…告诉我的那些话。”
北极星的光辉,已悄然在我心中点亮。
她笑了,那笑容温暖而明亮。“去吧,瑞秋。”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,“去找寻属于你的那片星空。记住,无论遇到什么,总有一颗北极星,为你指引前方。”
我点点头,提起背包。背包沉甸甸的,是离家的重量,也是启程的分量。
“等等!”就在我准备走向站台入口时,樊星柔忽然叫住了我。她快步跑回车内,似乎在翻找着什么。很快,她拿着一个小巧的胶片相机跑了回来——正是照片里她儿子迈特罗喜欢摆弄的那种。
“不介意的话,”她晃了晃相机,“让我给你拍张照吧?很快的,就现在。”
我看着她,想起了自己儿时对母亲喊出“拍纪录片”的豪言壮语。此刻,虽不是纪录片,但这张照片,将成为我启程的第一个印记。
“好!”我欣然答应,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离家后的第一个真正放松而充满期待的笑容。我站直,将背包调得更稳当些,面朝着她,背对着那座即将载我远行的火车站。
樊星柔举起相机,透过小小的取景框看向我。她的动作熟练而专注。“咔嚓”一声轻响,快门落下,定格了这个秋日:一个背着巨大行囊、膝盖受伤却站得笔直的女孩,站在一辆风尘仆仆的白色越野车前,身后是灰色的火车站房和喷吐着蒸汽的墨绿色火车,阳光落在她的发梢和肩头,照亮了她眼中重新燃起的、比冬夜北极星更亮的光芒。
“好了!”她满意地点点头,将相机小心地收好。“快去吧,路上小心。到时候照片洗出来了寄给你。”
“谢谢您!”我再次由衷地道谢。然后,我转过身,迈开了脚步。这一次,步伐虽然因膝盖的伤仍有些微跛,但坚定。我一步一步地走向检票口,汇入了同样赶向北方的旅客中。前方是离乡,亦是启程。
检票,进站,踏上站台。墨绿色的火车卧在铁轨上,喷出的白色蒸汽在清冷的空气中缓缓升腾。
我找到了自己的车厢号,在列车员的指引下登上车。
我找到了靠窗的座位,将背包放在脚边。坐下来的那一刻,才真切地感受到身体的疲惫和膝盖的酸痛。窗外,樊星柔的白色越野车还停在原地,我看到她靠在车旁,正朝我这边挥手道别。
我也赶紧抬起手,挥舞着。火车发出一声悠长的汽笛,开始缓缓移动。站台、小镇、还有那辆白色的车和车旁温暖的身影,平稳地向后退去,渐渐缩小。直到视野里再也看不到樊星柔的身影,我才慢慢放下手,目光转向窗外飞速掠过的覆盖着残雪的田野和山丘。硫石村的方向早已隐没在群山之后,但我知道,它就在那里。
我摸了摸背包侧面,掏出了那个用硫酸纸包裹的、已经不再温热、但形状依旧完好的玉米面包。母亲担忧的脸庞,父亲沉默的点头,马修虚弱却明亮的眼神,还有后院那片在雪雾中朦胧的花圃……一幕幕画面清晰地浮现在眼前,离别的酸涩真正的涌上鼻尖,但这一次,不仅仅是不舍与彷徨,而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和承诺——我要走出去,我要学有所成,我要带着外面的故事回来,就像我小时候期冀的那样。
我展开硫酸纸,咬了一口玉米面包。虽有些冷硬,但那熟悉、朴实的香甜依旧浓郁,抵抗着车厢里陌生的气息,哺育着饥饿的胃和离家的心。
窗外的景色随着火车的移动快速向后退去。我闭上眼睛,靠在座位上,深吸了一口气。车厢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硫磺味,但我想,它不再是束缚,而像一条无形的线,坚韧地连接着身后渐行渐远的故乡与前方充满未知、同时也充满可能的大千世界。
膝盖的隐痛还在,远方却已向我奔来。未来像车窗外急速展开的画卷,尚未清晰,却已铺就。
我的旅途,就在这车轮与铁轨的有节奏的撞击声中,在玉米面包的余香里,在膝盖的微痛和心中的北极星共同见证下,正式开始了。未来在书页间,亦在下一站的风里。
瑞秋支线 第一章 完
后记
时间线说明: 1981年 秋
瑞秋被北方的法律系录取,准备出发前往大学。
时间点合理性: 根据马修日记的日期可以找到瑞秋失踪时间点:5月29日是星期三,6月17日是星期一,9月13日是星期五……符合这些条件的年份筛选出来最适合的是1985年,意味着在瑞秋是在1985年5月29日之前失踪。由此推断瑞秋入学年份在1981-1984之间,比较靠后的年份会发生工地失事和樊查出癌症。所以选择了最早的年份1981。
人物理解
瑞秋
玩家对瑞秋的初步印象主要来源于第一章凯瑟琳·格林和作家伊妮德的对话以及其他的零碎描述。可以总结为以下几点:
- 热爱自然与生命
- 她从小喜欢上山采花,父亲为她建了花圃
- 尤其喜爱冰百合,形容它们像“水洼里漂着的星星”
- 自己学习种植,成功后将花送给村民,被称为“送花瑞秋”
- 独立、坚韧、有主见
- 高中时就表现出强烈的独立性,自己申请大学、办理手续、买车票
- 对母亲说:“别一辈子都围着男人孩子转,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”
- 理想主义与勇气
- 在大学期间参与“棘手的事”
- 坚持立场,即使意识到危险也未曾退缩
- 最终因“反对活动中被人羞辱”而跳河自杀,尸体未被找到
总结: 瑞秋是一个充满生命力、理想主义、独立勇敢的年轻女性。
我认为瑞秋作为第一次离家的年轻女性,除此之外也会有离开熟悉之地的犹豫,也会有面对未知事物的害怕、不成熟。所以我写了瑞秋的矛盾(收拾行李、离家的干脆—面对母亲送衣服、回望花园时的犹豫)(在自己申请学校、独自出发的勇敢—在雪地里受伤的害怕)。第一,如果瑞秋没有丝毫犹豫,反而显得她对生长于斯的家缺乏深厚感情。她的犹豫,正源于她的“在乎”——在乎父母的担忧,在乎弟弟的病,在乎那片她用照料过的土地。第二,恐惧是勇气的试金石。真正的勇气,并非不知道害怕,而是“尽管害怕,依然选择面对”。在雪地里受伤、孤立无援的那一刻,产生后悔和害怕是最真实的反应。写雪地里的害怕,让她随后的坚持和获救后的重新振作显得更加可贵。
总之,如果起点就是完美无缺、无所畏惧的,那么成长也就毫无意义。正是这些犹豫、乡愁和害怕,为她后续的蜕变提供了空间和可能,也为樊的出现提供支撑。
樊星柔
樊星柔(迈特罗的母亲)是一个充满爱与智慧,但同时背负着巨大苦难与坚韧的悲剧性角色。她是黄的指引者,也是推动主角团开启旅程的关键动力。在游戏中,樊星柔的角色刻画的是立体、动人的。
- 温暖、开明且充满爱意
- 她是迈特罗摄影爱好的最早发现者和支持者。她送给迈特罗人生第一台相机,并真诚地相信儿子能成为出色的摄影师。
- 她通过指认北极星、讲述自己和丈夫的探险故事,不仅传授知识,更将“寻找方向”的深刻寓意植入迈特罗心中。她引导迈特罗理解死亡与自然的关系(死者的灵魂,会回归于自然万物之中…),温柔而富有哲理。
- 她努力为家庭营造温馨氛围,无论是烤苹果派、用热可可和土豆泥温暖冬天,还是计划全家旅行去看极光,都体现了一位母亲希望给孩子一个美好童年的努力。
- 坚韧、勇敢且富有牺牲精神
- 在丈夫失踪后,她没有崩溃,而是坚强地扛起家庭重担。为了养活家庭和偿还继父杰森带来的巨额债务,她同时兼职数份工作,每天工作超14小时,直至积劳成疾。
- 即使在病重时,她依然保持着惊人的清醒和预见性。她察觉了杰森转移资产、意图抛弃迈特罗的企图。
- 她秘密修改遗嘱,利用法律手段强制杰森必须抚养迈特罗至成年。这一举动是她作为母亲能做的最后的保护,尽管这间接导致了迈特罗日后遭受的虐待。同时,她偷偷存下500莱布并通过店长转交,为迈特罗留下了一条生路和最后的爱。这一切都表明,直到生命最后一刻,她都在竭尽全力地为儿子谋划未来。
- 浪漫的理想主义者与悲剧人物
- 她对极光有着浪漫的憧憬,并将“全家去看极光并合影”作为一个美好的梦想和约定。这个未实现的约定,成为了迈特罗心中永远的痛和最终追寻的目标。
- 她的一生充满了不幸。丈夫早逝、再遇非人、生活困顿、疾病缠身。她所有的努力和爱最终未能换来自己和儿子的现世安稳,她的离世直接导致了迈特罗跌入深渊。她的故事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悲剧。
- 超越死亡的指引者
- 她留下的明信片和话语(只要北极星还悬挂在上空,你就永远都能找到自己的方向)成为了迈特罗在黑暗中的精神灯塔和最终踏上旅程的直接动力。
- 她的爱和期望(希望迈特罗能继续摄影,去看极光)是迈特罗最终重新拿起相机、选择活下去、并走向远方的根本原因。
总结: 她不仅仅是一个回忆中的完美母亲,更是一个有血有肉、在苦难中挣扎、用尽所有智慧和力气去爱,却最终被命运击倒的鲜活人物。她的爱构成了故事的基石,她的遗憾成了故事前进的动力。
让樊加入故事是写完瑞秋骂完她母亲之后想到的,最开始大纲暂定的是nox一家帮助了瑞秋,但是出现两个问题:其一是关于nox父母的描写太少,不知道角色是怎么样的,不好设计情节。其二是nox一家常去硫石村,应该认识开旅馆的老板的女儿,就算不认识那应该知道。接到了瑞秋于理会通知瑞秋父母,那瑞秋之旅就会在第一天彻底宣告失败。她的受伤会成为父母口中“外面世界很危险”的完美佐证,她的理想和努力会变成一个需要被立刻纠正的错误,整个故事也就没法写了。当然也可以设置“瑞秋恳求不要告诉其父母”的情节,但是这样写太麻烦了,绕来绕去的。因此,我必须寻找一个文中有较为详细的描述、与硫石村没有任何关联的局外人,才能从逻辑上绕开这个死结,让瑞秋的旅程得以继续。因此我想到了樊星柔。
感谢你能读到这里,这是我第一次写同人文,真的非常坎坷,先是没有玩番外,导致大量细节设定全是错的,比如瑞秋出发那天在下小雪,我写是大太阳天、出发时背的是背包,我写的是行李箱、她爸在门口目送、瑞秋回头、得知瑞秋考上法律系时他爸的反应…这些都是我发现还有个番外,玩完之后才全部修改的。虽然最终也是卡着ddl写完了,但是感觉剧情编排还是有些糟糕,情节有些老套了,自己想的和写出来的完全不是同一种东西。
即便如此,这次创作对我来说仍是十分珍贵的经历。我最初以为只是在写一个女孩离家的故事,但写到后面,才发觉自己是在尝试理解两代女性在不同时空下的挣扎与选择。她们的形象在一次次修改中逐渐清晰,丰满,甚至开始反过来指引我故事的走向。让樊星柔在半路出现,这个看似偶然的决策,现在回看却是故事的唯一人选,她让瑞秋的出走不仅是为了逃离,更是为了走向一个值得的未来。
最后,感谢你阅读我的文章和这个有些啰嗦的后记。这次创作对于我,就像瑞秋最开始照顾花园里的花一样笨拙、稚嫩,但是却记录了一段真诚的照料过程。如果这个故事中的某一个瞬间,让你对瑞秋或樊星柔多了一分了解、让你感受到一丝温暖,那便是我最大的荣幸。
未来的路还很长,愿我们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北极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