EP-1-1
我喜欢和外人说话。
这件事本身在硫石村就像一个无伤大雅的秘密。
我爸不至于禁止,但他那双眼睛总会像鹰一样,从旅店的某个窗户里,或者从后院的柴房门口,远远地盯着,确保那些故事不会离我太近。
今天阳光很好,晒得人骨头发懒,人骨子里总是萦绕着懒洋洋的思绪,在阳光下,能被扩大许多被。
连村口那几棵老得快要走不动路的白桦树,叶子都绿得发亮。我坐在旅店后院的篱笆墙上,腿晃荡着,厚厚的笔记本摊在膝盖上,炭笔尖在一页上沙沙地跑。
有时又停下,断断续续的,一边我又在想,外面会有什么新奇的事物吗?
不一样的花,不一样的草,或者是不一样的人。
“你在给它写诗吗?”
我突然捕捉到了一个声音。
我抬起头,看见一个戴着帽子的狸猫游客,他穿得很有型,正指着我本子旁边那朵独自盛开的冰百合。
我下意识地把本子合上了一半。“没有,我在试着画它。”
“是吗?”他笑了,露出那种城里人才有的混合着一点点惊讶和带着趣味的表情,“我刚才看你写写画画的,还以为你在为这朵花写传记呢。”
我没说话,只是用手指摩挲着笔记本粗糙的牛皮封面。
那里面确实有几行字。
是关于这朵花的。
有一朵纯净无瑕的冰花, 把那整个冬天的沉默, 连带着它那股温柔, 都给吹进了春的耳朵里。
但这没必要告诉一个陌生人,不是吗?
“我以后想当律师。”我转移了话题,话说得很快,就像是在告诉他:不要再追问了。
“律师?”他更惊讶了,这表情比刚才还要有趣,“那也很好,我想这酷极了!”
我爸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。他的身体如同一堵墙,挡在了我和那个狸猫游客之间,把阳光切掉了一半。
“瑞秋!”他不是在喊,只是在陈述我的名字。他手里拿着块抹布,正在擦拭一双沾满面粉的手,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。
游客先生很客气地朝我爸点了点头。“汤姆森先生,您女儿真有灵气。”
我爸看了我一眼,又看了看我腿上那个厚本子。他的“嗯”了一声,算是回答。
“瞎写瞎画,”他对着游客说,语气里有一种我熟悉的、不情不愿的炫耀,“小孩子家家的,坐不住。”
然后他话锋一转,切换到了旅店主人的模式。
“房间还习惯吗?晚上要去泡温泉的话,记得从前台领一块新毛巾。我们这儿的泉水,能把人骨头里的疲乏都给煮出来。”
“哈哈,一定一定!”游客先生爽朗地笑着,又对我眨了眨眼,才转身离开。
等他彻底走远了,我爸才转过头来看我。
“别听他们瞎捧。”他说,“城里人嘴上都抹了蜜,说的话好听,但不顶饿。”
“他又没说要请我吃饭。”我小声嘀咕。
他拿起我那本合上的笔记本,这次没有翻开,只是用他粗糙的手指掂了掂分量。
他知道啊。
但他没说破,只是把本子还给我。
“路是你自己选的。”他转身往厨房走,声音从他宽厚的背影后飘过来,“选了,就别怕摔跤。”
我看着他的背影,有些觉得他这样的一堵墙,好像也不是那么不透风。
至少,他还愿意让我在这堵墙上,偷偷写几行歪歪扭扭的诗。
毕竟,他是我爸啊!
那天晚上,我做了个梦。梦是很模糊的,但我可以清晰的记得我的口袋里装满了种子。我走到悬崖边,把它们一股脑儿全撒了出去。风把它们带走了,带向很远很远的地方。我不知道那儿究竟是哪里,我也不知道它们会长出什么,也许是花,也许是草,也许什么也不是。
但我爸就站在我身后,他什么也没说。
他只是怕,我最后会跟着那些种子一起,跳下去。
如果我走了,我会不会想他们,想他们的样子,想这里的事情?
EP-1-2
有些窗户上总贴着一层薄薄的雾气,那是温泉在呼吸吧。我想。
我喜欢拿手指在上面画画,画歪歪扭扭的房子,画长着翅膀的兔子,再画一个笑得比太阳还大的我。我妈会看见。
她什么也不说。她只是拿起抹布,像个画家那样,在我画的乱七八糟旁边,添一朵精巧的的冰百合。完成了这幅乱七八糟的我的画作。
然后,她会把所有证据温柔地擦掉。
如果天气入冷,能够从嘴里吐出些热腾腾的雾,我会试着再在窗子上蒙上一层轻纱,再画点什么,最后自己擦去痕迹。
至于究竟该画些什么?通常是想到了什么就画些什么。
今天她煮了白豆和火腿。
厨房中冒着热气,里面会有一口温柔的冒着蒸汽的锅,那味道一只温暖的大手,把你的魂都往里按。
“姐,”马修突然抬头看我,眼睛亮晶晶的,像两颗潮湿的玻璃珠,“他是不是又偷看你写东西了?”
“嗯。”我戳了戳他脑门,“他假装没看见。”
马修“嘿嘿”一笑。我妈叹了口气,那口气是白色的,混进汤的雾气里,变成了一朵更忧愁的云。
飘啊飘,又变成思绪,飞到了我的脑子里。
“汤姆他就是嘴硬,”我妈说,“他怕你那些诗长了翅膀,把你自己也给带走了。”
我没理她。抓起一个空碗,盯着碗底。一圈蓝色的花纹,在烧制的时候被封死在了瓷釉下面。
一圈,又一圈。
出不去了。它们也出不去了。
我突然想到。
我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呢?
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究竟怎么了。
汤锅还在咕嘟,像一台老旧的锅炉,坚持不懈地制造着温暖。我妈把汤盛出来,推到我面前。“快喝吧,凉了就不好喝了。”
我拿起勺子,舀了一勺,热气扑在脸上,有点痒。我看见勺子里映出我的脸,一张喝汤的脸,一张想事情的脸。
我在想什么?
想我死了以后。对,就是想这个。
我妈的汤,我的那碗,会倒掉吗?还是喂花?
马修呢?他会变成什么样?天天等一辆永远不会来的巴士吗?
我爸呢,我爸。
他会烧了我的本子吗?一页,一页,烧掉那些不听话的句子,烧掉我。火会不会很暖和?
一滴汤,从勺子边上掉下来,啪。
像眼泪。
但不是我的,是这碗汤在哭。
或者,他们根本就不会走进我的房间,门一锁,假装瑞秋从来就没长大过,从来没离开过。
对,这样最省事。
EP-1-3
厨房里的那碗汤终究是凉了。
我把它端回炉子上温着,炉火舔着锅底,发出微弱的嘶嘶声。
我妈没看我,她只是继续擦着一个已经很干净的盘子。我知道她在想什么,她在想,这个家就像这锅汤,得一直温着,不然心就凉了。
可心要是想走,再热的汤也留不住。
我知道。
第二天,村里的集市像往常一样,准时拉开了它那副吵吵嚷嚷的嗓门。
我妈让我去买点新鲜的卷心菜,她说瑞德家的猪今天出栏,他摊子上的菜最新鲜。瑞德就是那只豪猪,脾气和他背上的刺一样,又硬又尖,但他的菜确实是村里最好的。
集市被一条无形的线劈成了两半。
左边是我们的世界。
右边是他们的世界。卖木雕的,卖温泉泥面膜的,卖着新潮的衬衫的。空气里是游客身上那种淡淡的香水味,还有一种…钱的味道。
我提着篮子,走在那条线上。
像在走钢丝。
“嘿,小妹妹,”一个穿着花衬衫的狐狸游客拦住我,他手里的相机镜头比我的脑袋还大,“打扰一下,请问这附近哪里有自动取款机?”
“自动…什么?”我愣了一下,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。
“ATM,就是能吐钱的机器。”他用手指比划了一个长方形,“插一张卡进去,就能拿现金出来的那种。”
我摇了摇头。“我们村没那个东西。”
“没有?”他夸张地叫了一声,好像我说的是我们村里的人都还生活在石器时代,“那你们平时用钱怎么办?总不能每次都去镇上的银行吧?”
我正想说“我们就是这么干的”,瑞德的声音就先炸开了。
“我们用手挣钱!不用机器吐!”
瑞德提着一把沾着泥的菜刀,从他的摊位后面冲了出来,他背上的刺“唰”地一下全竖了起来,像一顶愤怒的王冠。
那个狐狸游客吓得后退了一步,相机差点掉在地上。
“你…你干什么!我就是问问…”
“问问?”瑞德用菜刀指着他,“我们天不亮就下地,太阳下山才回家,一锄头一锄头把这些东西刨出来换钱!钱是我们手上的茧,是我们背上的汗!不是你们城里人墙上的一个洞!”
气氛一下子就僵住了。
右边摊位的年轻人们想过来劝,但又不敢。左边摊位的叔叔阿姨们,则是一副“早就该这样”的表情。
我把篮子放下。
我走了过去,站在了那条线的正中间。
“瑞德叔,”我先开口,声音尽量放得平稳,“这位先生没恶意的,他只是不了解。”
然后我又转向那个已经脸色发白的狐狸游客。
“先生,我们村里都用现金,大额的交易会去镇上的银行。您如果需要钱,可能得坐下一班巴士去镇上了。”
我以为我解释清楚了。
我以为我能像故事里那些聪明的调解人一样,把两边拧在一起的结解开。
但我错了。
那是时代的隔阂,无法轻易的解开。
“小丫头你站哪边说话的?”瑞德的眼睛红了,“他们觉得我们这儿落后,你还帮他们找台阶下?”
而那个狐狸游客,他也缓过神来了,他看着我,眼神里不再是好奇,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。
“行了行了,我知道了,你们淳朴,”
他拖长了音调,
“我就是来度个假,没想体验什么原始生活。”
说完他收起相机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瑞德重重地“哼”了一声,也提着他的菜刀回了摊位,菜刀剁在案板上,“咚”的一声,仿佛是在给这场闹剧收尾。
我一个人站在那儿。
左边的人在看我,右边的人也在看我。他们的目光像无数根细细的针,扎在我身上。我感觉自己像个叛徒。
一个两边都不要的叛徒。
然后,我看见我爸了。
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集市的尽头,本大叔的杂货铺旁边。他没过来,也没说话,他就那么站着,抱着胳膊。
他看着我。
他转身走了。
我提着空篮子,慢慢地往家走。脚下的路,突然变得好长、好长。
那天下午,我没出门,就待在自己的房间里。我把笔记本翻开,想写点什么,但一个字也写不出来。炭笔在纸上划出几道凌乱的黑线,像一道道打不开的门。
我在本子的最后一页,写了一句话。
有些墙,不是用来看的,是用来翻的。
写完,我就把本子合上了,塞进了床底最深的角落。
外面究竟是怎么样的呢?
拘泥于这个小村子,我实在看不清外面的世界。
EP-1-4
某天的晚上,我们家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冷淡。
我妈又在为马修的医药费发愁,他最近病了,病得很缠人,医生开的处方一张比一张贵,家里的积蓄像漏了底的桶。我爸一整天都在外面跑,想把旅店的空房推销给路过的商队,但收效甚微。
他吃饭的时候一言不发,只是把土豆块在盘子里戳来戳去。
“爸,”我终于忍不住了,声音不大,但在安静的饭厅里格外清晰,“学校那边…有张去北方大学城的交流申请表,我想试试。”
他的叉子停住了。
“说什么胡话,”他头也不抬,“马修还病着,你哪儿都不许去。”
“只是申请!又没说现在就走!”我的声音也大了起来,“而且那边的大学有法律系,我想去看看!”
“看?有什么好看的!”他的声音猛地抬高,叉子和盘子撞在一起,发出刺耳的声响。马修吓得缩了缩脖子。我妈赶紧给他夹了一筷子菜。
“杰克,”我妈轻声说,“别吓着孩子。”
他像是没听见。他盯着我,那眼神像两把锥子。
“我告诉你,瑞秋,现在这个家是什么情况你不是不知道!你弟弟还躺着,你妈为了他愁得头发都白了,你倒好,还想着往外跑?外面的世界能治好马修的病吗?!”
“我…”
“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村里!哪儿也别想去!”
饭,是再也吃不下去了。
我放下刀叉,站了起来。
“我吃饱了。”
我转身上了楼,关上房门。我没哭,我只是觉得很累,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。
我躺在床上,看着天花板。天花板上有一小块水渍,形状像一只鸟,一只翅膀折断的鸟。
我呢?啊,我想,我会是什么呢?
我突然很想离开。
如果,我能赚到很多的钱,足够改变这里。
如果,我学会了新的知识,能不能改变人们?
我想去外面,去外面看看新的世界,带回新的东西,能够给这里带来新的生机,能够打破人与人隔阂的生机,能够肆意生长,不用畏惧任何新潮事物的生机…
我想要很多很多的事情…只有在外面才能学到、做到的事情。
我想学到能够拯救这里的东西。
能够改变这里的东西。
我从床底下,把那个塞在最里面的笔记本,又拖了出来。
我翻开,看着那句“有些墙,不是用来看的,是用来翻的”。
我拿起笔,在下面,又加了一句。
摔死也比困死强。
EP-1-5
我盯着本子看了很久,突然觉得有点好笑。
一种又苦又涩的笑意从胃里翻上来,堵在喉咙口。我没笑出声,只是肩膀抖了抖。
我把笔记本重新塞回床底,这一次,我把它推得更深了。
深到好像我再也不会把它拿出来一样。
但其实我知道,我会的。
就像一粒已经埋进土里的种子,只要给它一点点雨水,它就会玩命地往上钻,谁也拦不住。而我的那点雨水,来得比我想象的要快。
突如其来的,总会让人不知所措,会有惊喜,会有担忧…
那是一封信。
一封盖着北方城市邮戳的牛皮纸信封。
信是北方那所最好的大学寄来的,法律系。信上说他们经过审核,决定录取我,还给我提供了半额奖学金。
信是我自己偷偷申请的。成绩单是我从学校档案室里复印的,推荐信是我模仿镇上中学老师的笔迹写的——我甚至还给自己刻了个萝卜章。
我做这些事的时候,心跳得像只被追赶的兔子。
我以为自己搞砸了。
我以为这封信永远不会来。
我把它捏在手里,那张薄薄的纸,突然变得很重很重。像一块砖头,一块能把这个家的墙砸开一个洞的砖头。
我下了楼。
我爸正坐在柜台后面算账,算盘珠子被他拨得噼里啪啦响。我妈在擦一个玻璃杯,马修坐在她脚边,正专心致志地试图把他自己的脚指头塞进嘴里。
一切都和往常一样。
安静,平和,像一幅挂了很久,已经有点褪色的画。
我深吸了一口气,走过去,把那封信放在了柜台上。
“爸。”
算盘的声音停了。
我妈擦杯子的动作也停了。
连马修都忘了他的脚指头,抬头呆呆地看着我。
我爸没看那封信。他只是看着我,看了很久很久。久到我以为他要把我看穿,看看我这副皮囊底下,到底藏了一个多么不听话的灵魂。
然后,他才慢吞吞地低下头,拿起了那封信。
他拆信封的动作很慢,像在拆一颗炸弹。
屋子里安静得可怕。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,一声一声,敲在我的肋骨上。
咚。
咚。
咚。
他看完了。
他把信纸叠好,塞回信封里,放在柜台上。他的动作很慢,最终,他开口了。
“不行。”他说。
“为什么?”我问。
“我说不行,就是不行。”他抬起头,眼睛里布满了血丝,“家里没钱,马修还要治病。你现在走了,这个家怎么办?”
“信上说有奖学金!而且我可以自己去打工!”
“打工?”他嗤笑一声,“你以为外面的钱那么好挣?你以为那些城里人会真心帮你一个从山沟里出去的丫头?”
“爸!”
“别叫我爸!”他猛地一拍柜台,“我没你这么自私的女儿!”
他站了起来,绕出柜台,从我身边走了过去,肩膀重重地撞了我一下。他走出了旅店大门消失在了外面的阳光里。
他去哪了?
我不知道。
我只知道,他把一堵更高、更厚的墙立在了我面前。
EP-2-1
那天晚上,我妈把我叫到了她的房间。
她没开灯,房间里很暗,只有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,在她脸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。
她拉着我的手,她的手很凉。
“瑞秋,”她说,“你想去吗?”
“嗯。”我点头。
“想好了?”
“想好了。”
她沉默了一会儿,然后,她从床头柜的抽屉里,拿出了一个小小的、用布包着的东西,塞进了我的手心。
“这是妈攒的一点私房钱,不多,但够你买车票,也够你到那边安顿下来了。”
我捏着那个小布包,感觉它烫得吓人。
“妈…”
“你爸那边…他也是没办法。”我妈的声音很轻,像叹息,“马修的病…这个家…他一个人扛着,太累了。”
我没说话,只是把那个布包捏得更紧了。
“你去吧,”我妈说,“别管我们了。”
我看着她,看着她被月光照亮的、疲惫的侧脸,看着她那双好像永远都在为别人担忧的眼睛。一股我说不清的情绪,像火一样从我胸口烧起来。
我甩开她的手,站了起来。
我深吸一口气——
“别一辈子都围着男人孩子转,”我说,声音比我想象的要冷,也比我想象的要硬,“你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。”
说完,我没看她的表情,转身就走出了房间。
我怕我再多待一秒,就会心软。
那天夜里我几乎没睡。
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,其实也没什么东西,几件衣服,那个我最宝贝的笔记本,还有我妈给我的那个小布包。我把它们塞进一个旧背包里。
天快亮的时候,雪落了下来,不大,但细细密密的,很快就给窗外的世界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白。
我背起包,轻轻地打开了房门。
我走下楼梯,我爸就坐在大厅的黑暗里,像一尊沉默的雕像。
他没睡。
我走到他面前,站住了。
“爸,”我叫了一声,“我打算去北方读大学了,希望我能用法律拯救更多人。”
他没看我,只是看着窗外的雪。
“爸,别拦着我了,”我的声音有点抖,但我还是说了出来,“我想要成为我最希望成为的人。”
他沉默了很久。久到我以为他会一直这么沉默下去,直到天亮。
最后,他开口了,声音又干又哑。
“…那…去吧。”
他顿了顿,又说。
“记得照顾好自己。”
“爸爸只有这一个要求。”
我站在他面前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但我没让它掉下来。我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送我走那天,雪还在下,落得不算大,只湿透了靴底。
我背着行李,走到他面前,他还是那副样子,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。我笑了笑,伸出手,拍了拍他的手臂。
然后我转身,走进了那片白茫茫的雪雾里。
我没有回头,但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,一直跟在我身后。
直到我快要走出村口,走到那条通往外面世界的路上时,我才终于停下脚步,回头看了一眼。
他还站在旅店的台阶上,孤零零的一个影子。
然后,我冲着他,用力地挥了挥手,转身,再也没有回头。
我不知道我的未来,但既然出发了,就不要回头。
直到,我拥有改变的能力。
EP-2-2
巴士的车窗像一个巨大的、脏兮兮的画框。
框里,我曾经生活的硫石村正在一点一点地变小,最后缩成一个模糊的、灰绿色的墨点,被甩在了身后无尽的白色里。
也许是我远离了那,也许是那远离了我。
我把脸贴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,哈出的气瞬间凝成一小片白雾,像我昨天晚上做的那个短暂的梦。我用手指在上面画了一个问号。
问号很快就消失了。
车轮压过结冰的路面,发出沉闷的、有节奏的“咯噔”声。一下,又一下。就好像一只老旧的怀表,走得不情不愿,但终究是在往前走。
人不也是吗?我想,谁都无法停在原地,谁都在被生活、被时间推着走。
或许我会后悔,在某一个时间,但我绝不会在那之前回头。
车里人不多,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要去镇上的村民,他们身上都带着一股熟悉的、混着干草和牲口棚的味道。一个大婶的篮子里装着几只活鸡,那鸡偶尔会不安分地“咯咯”叫一声,打破车厢里昏昏欲睡的寂静。
没人看我,也没人跟我说话。
在他们眼里,我大概也成了一个“外人”。一个要去很远的地方,再也不会回来的外人。
这样也好。
我把头靠在窗户上,看着外面的风景。
风景其实没什么好看的。
雪。
无边无际的雪,盖住了田野,盖住了山坡,盖住了那些光秃秃的树枝。整个世界就像一张被漂白了的旧照片,单调,乏味,看得久了,眼睛都觉得疼。
可我还是看着。
我在想,这条路,我爸年轻的时候,是不是也曾这样看过?
他说的“也想去看看”,是真的吗?还是只是为了让我走得安心一点,随口编造的谎言?
他那个时候,想去看的“外面”,和我现在想去看的“外面”,是同一个“外面”吗?
车子颠簸了一下,我的脑袋磕在窗框上,不疼,只是把我从胡思乱想里震了出来。
我看见远处的山脊线,像一条沉睡的巨龙的背。
雪落在上面,勾勒出它每一片嶙伤的鳞片。
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层后面,只透出一点点苍白无力的光,给那条龙镀上了一层冷冰冰的银边。
雪轻轻的落,把所有都藏在纯白之下。
时而缓慢的落,时而被风吹的快了起来。
飘到地上后,等待着开春时的融化,周而复始。
很美。
我听说有一种花,会在这样的时候开,他们说很美…
我在想,我经历过多少个这样的冬天?
我在想,北方究竟有多远呢?
我从背包里拿出那个厚厚的笔记本,翻开一页空白的。我想把这片风景写下来,但笔尖悬在纸上,却一个字也动不了。
我的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,和窗外的雪地一样。
巴士驶过一个岔路口,路牌上写着“兰博特”,另一个方向,则指向一片我从未听说过的森林。司机没有丝毫犹豫,转动方向盘,车头朝着兰博特的方向驶去。
就像我一样。
我也是在某个岔路口,选择了一条没有回头路的路。
我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。也许是一片更广阔的天地,也许是一堵更高、更冷的墙。
也许,就像我爸说的,我会摔得头破血流。
但那又怎么样呢?
我把笔记本合上,塞回包里。
我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雪景,看着那些模糊不清的树影,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。
我说不清,但它确实存在。
END “去北方”